回忆起草原的生活,我总会想到她,想到她曾在草原恋爱、结婚和生育。她是在众人的鄙视下离开草原的,这不公平。我总希望能有个机会,和熟悉她的人、和与她同甘共苦过的知青们谈谈她的过去,她应该得到人们的理解。
她独自躺在花草浓密的草甸子上,听着羊群喀喳喀喳地吃草。她衔着一根泛着香气的青草,哼着“蓝蓝的天上白云飘”。她拥有初恋者的快乐,以为世界从来是美的。她曾一本正经地问他:“你要做什么样的人?”他一本正经地回答:“我要做雷锋、王杰那样的人。”恋爱着的人是盲目的,她被他的话感动了,她愿意和他一同做高尚的人,在草原贡献自己,牺牲自己。
有一天,她和他站立在草地上,一阵风儿吹过,吹落草上颗颗水珠儿。她冷得哆嗦了一下,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扔到她的怀里。她披上带有余温的上衣的刹那,一种异样的感情油然而生。她知道,那就是爱了,野马般的他在她面前变得格外温存。
然而一天,三个少年嘻笑着撞开了知青蒙古包的门,看见正在包中的他和她,这三个少年又嘻笑着离去。从那一天起,一股流言传遍了乌日图河畔。我急不可待地骑马去找她,满怀期望地盯住她问:“都说你们干了坏事,告诉我,是不是真的?”她也许已听到了什么,铁青着脸恨恨地说:“我什么坏事也没干!我不欺骗你,我干嘛要欺骗你!”我相信了她,一直信了十几二十年。直到前不久,我又一次问起那事的真伪。她在电话里尖叫了起来:“真是混蛋!当初我们那么年轻,除了纯洁一无所有,我们会干那种事吗?”
流言像发了疯的牛似地跑遍草原。多少牧人不再亲切地叫她乌兰其其格(红花),而生硬地直呼她的汉名;多少知青眼里露出鄙夷的目光,像是责怪她给知青丢了脸。对那一段事,她只在一次信里提到“军管会来了以后,队里有的知青做了伪证”。进一步追问,便无回答。她不肯再谈起有的知青怎样在路遇时昂首而过,对她不屑一顾,怎样用伪证助长了莫须有的流言,怎样背地里称她为“知青的败类”……
一瞬间她似乎真的变成了坏女人、坏知青。一些妇女用咄咄逼人的目光上下打量她,逼得她扭转了头。她们执意要审度出她的生理变化。有时她经过的蒙古包里会冷不丁地甩出一句“姆德葛得斯布冬、布冬巴勒那(以后肚子会大起来的)”,流言更以它无比强大的力量征服了许多善良的人。一次我们几个女知青去一个熟悉的牧民家串包,一向善待我们的女主人给我们的碗里填满了炒米、奶皮和飘着香的奶茶,最后鄙夷地递给她一碗“浩森茶”(不加奶的茶水)。她强咽了一口苦涩的黑茶,哭着跑了出去。从此,再不和我们一起去串包。(一)